2019年9月26日晚7點,北京大學佛教研究中心於哲學系B112室舉辦了“北京大學佛學研究系列講座第23講”。法國漢學家,法國高等研究實踐學院(EPHE)“道教和中國宗教史”講席教授,社會宗教政教關係研究所(GSPL)副所長高萬桑教授應邀進行了題為“張天師與龍虎山的早期發展”的講座。北京大學哲學系程樂松教授擔任主持人,中國人民大學張雪松副教授擔任評議人,來自北京多所高校的老師和同學一起聆聽講座並參與了討論。本次講座以“張天師”和“龍虎山”兩個概念為核心,圍繞“為什麼龍虎山會在宋代及其後成為天師道的信仰中心”這一問題展開。高萬桑教授認為這一問題又可以分為兩個問題——“為什麼是龍虎山?”和“為什麼是宋代?”
一 相關定義
為方便大家理解,首先要明確部分術語在本次講座中的定義。1、天師道:在東漢末年,張道陵和張魯(?-215或216)在四川(四川盆地,成都附近)創立的團體。這裡的定義其實指的是早期天師道。在宋之後,天師道的組織已經發生質變,因此在此講座中不稱其為“天師道”。2、正一(道):這裡說的正一道士不是一個團體,而指的是道教內授籙系統的一個階段(正一道士,正一盟威籙),及它的經本(正一部)和科儀(正一法)。3、龍虎山張天師的制度:所謂“龍虎山張天師制度”其實是三個概念的合集,第一,居住龍虎山的張氏世家;第二,龍虎山福地;第三,上清宮等宮觀及其道士(宋代以來至明,這裡有三十餘個不同的道觀存在,這些道觀有著自己的道士和權力)。上述三者的互動構成了“龍虎山張天師制度”。另外,本次講座不討論張道陵的存在與否,而是主要關心張道陵之後的官方、民眾和道教社團等如何看待張道陵。
二 唐宋之際龍虎山地位的迅速上升
龍虎山的地位上升伴隨著唐末以來官方和道士群體不斷地重新創造天師道,整頓正一授籙系統。龍虎山作為福地之一的最早記載見於八世紀司馬承禎的《天地宮府圖》,在這裡龍虎山被列為第三十二福地,其地位遜於鄰近的鬼穀山(第十五洞天),這時候的龍虎山並非一個有著全國影響力的名山。張天師的後代在龍虎山活動的最早記載出自杜光庭(850-933),時間大約是九世紀末。而龍虎山本地最早的碑記時間是南唐統治下的950年。南唐對後來中國的文化——尤其是宗教方面——影響很大。但是,南唐的統治者和道士們面臨著一個問題,那就是五嶽在南唐的統治範圍裡的只有南嶽一座。因此,南唐鼓勵新的聖地的出現和地位上升,這裡是有著政治上的考慮的,龍虎山和鬼穀山就是其中的代表。
龍虎山發展的下一個階段在北宋末年,宋徽宗於1120年給予龍虎山的張天師授正一籙的壟斷權力。正一籙是對於道教信仰者死後升天,而非下地獄的保證。此前道教授籙的系統一直依賴地方社會,漢代至宋末的一千年間官方政府或上層道觀是不對地方授籙進行干涉的。但是,在宋徽宗時代,龍虎山獲得了對正一籙的壟斷,這是對道教授籙體系的重新整理,是道教內部一次極大的變化。到1254年時,茅山和閣皂山的地位也已經顯著低於龍虎山,龍虎山已經可以授所有的籙,此時的龍虎山獲得了道教最高的權威,成為了道教在全國的“政府”。到了元代的時候,龍虎山負責管理全國的宮觀。回顧歷史,唐代中葉時龍虎山還是名不見經傳的道教眾山之一,在不到五百年的時間裡,其地位就達到了道教的頂峰,這是為什麼呢?
三 從地理視角分析龍虎山
用地理的方法來看,江西中部是平原,也是重要的糧食產地,這一區域裡有大量“新的聖山”。這些聖山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在這塊平原的附近,這樣一來農民們很容易上山進行宗教活動。這一區域交通條件也相對較好,人們可以通過水路進入福建或長江流域。所以,龍虎山是一個商業發達之地,而非與世隔絕的窮鄉僻壤。南唐時期在龍虎山有一營的軍隊駐紮以控制附近區域,因此龍虎山附近社會也非常穩定。基於以上優勢,南唐政府認為龍虎山的條件極好,可以大力扶植其發展。
再看龍虎山的地理狀況,上清河穿過龍虎山地區,最早發展的是下游,也就是“仙岩”附近。最早的宗教建築是張道陵的廟,也就是正一觀,在稍稍上游的地方。最後發展起來的是上清鎮,也就是南唐軍隊駐紮的地方,也是張氏家族居住的地方。
龍虎山最早的發展是因為有張道陵的廟,不過,當時的天師廟、天師堂遍佈江南、華北等地,很多都是自稱為張道陵後代的人在管理,並稱自己的廟宇與張道陵有著特殊的關係。龍虎山也不過是眾多類似的小廟之一。
四 張道陵的神話變遷
為了看清龍虎山的發展,我們要考慮張道陵的神話的變遷,以及張氏家族如何運用這些神話使得龍虎山發展起來。
最早的張道陵傳是葛洪的神仙傳,在這裡張道陵是一位煉丹者,有弟子而無兒子。後來張道陵就變成了張良的八代孫,後來又有了說明其後代的《天師傳》(已經不存),再其後張道陵成為了四川的地方神。到唐代之後,天師廟開始普遍,張道陵的靈驗及各種顯化的故事不斷流傳。在唐代道士杜光庭的故事裡,張道陵的一個關鍵元素——天師劍和印出現了。龍虎山張氏家族為了發展自己的廟,創造了一個新的故事:張道陵白日升天的最後一天,把他的劍和印給了兒子張衡,並囑咐不要給家族之外的人,;劍和印的傳承者才有授籙的權力。這個故事裡有著明顯的壟斷含義,每代拿到劍和印的人才有授籙的權力。聰明的龍虎山張氏家族欲借此脫穎而出,以壟斷授籙的權力,提升信仰地位,他們宣稱只有龍虎山的張氏家族作為張道陵的後代擁有劍和印,其他的人即使是張氏子孫,也沒有權力授籙。這一說法剛開始當然不會被政府和其他道士接受,龍虎山的張氏家族用了三百年的時間才獲得了官方的承認。在龍虎山發展的同時,張道陵的神格也改變了,從驅邪變成了所有的道法的祖師。
對於龍虎山的張氏家族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歷史上張天師沒有兒子的話,就由弟弟或侄子接任,這樣的情況有很多次,天師的地位極其尊貴。第二,龍虎山的天師府裡有書院,元明時期的張氏家族一直受到非常良好的教育,其家族與大儒和文學家之間聯繫密切。不過,關於張氏家族的活動史,還有很多有待研究的地方。
五,龍虎山對張天師信仰壟斷的起源的四種解釋
第一,朝廷的支持。不過從時間上看,朝廷的支持是結果,而不是原因。認為政府支持是主因是本末倒置的。第二,新興道法的動力。龍虎山的確給各種道法的法師授籙,但是,它成為一個學法的中心從30代天師張繼先(1092-1127)才開始。道法和龍虎山的發展是互為因果,所以我們也不能用新的道法來解釋龍虎山地位上升的初始原因。以上兩種解釋是之前學者的主要觀點,但我們還需要其他解釋。第三,地方經濟的發展,地理條件。上清鎮的前身是625年成立的雄石鎮。晚唐時代,倪亞將軍在雄石鎮維持社會秩序及河上貿易。龍虎山地理條件和經濟狀況使得其能夠在眾多新的聖山中脫穎而出。這一點前面已經說的比較充分。第四,授籙的新模式。龍虎山張天師早期記載都提到集體授籙。每年三元日進行授籙,集體授籙規模宏大,儀式隆重。授籙者來自各省各地,屬於社會不同的階層,這些身份不同的人都要去龍虎山授籙。在北方經典和儀式遭到破壞的時候,龍虎山成為了各地需要被授籙的道士的重要選擇。但是,在這個新的授籙傳統之上,龍虎山增加了(三五)都功籙的創造,沒有這個籙就沒法做儀式,否則所做的儀式就沒有用。這個新的籙就表示了新的壟斷的權威。這樣的新壟斷形式使得龍虎山獲得了獨尊的地位。
現在我們回到最早的問題,唐末五代時期龍虎山和其他張天師的廟有所競爭,此後他們創造了壟斷的概念,這可能是受到了8世紀禪宗的“一代只有唯一的宗師”的組織形式的影響,很快道教的宮觀和傳統也學到了這一點,上清和靈寶都創造了自己的傳承譜系,不過他們的譜系創造比龍虎山的張天師譜系晚了幾十年,最早的創造這個概念還是龍虎山的張天師。
在評議環節,程樂松教授針對這個報告的兩個出發點和討論核心提出了兩個問題。第一,是不是可以說龍虎山進行道教壟斷的主要原因不在政治而在經濟?而其模式會不會除了受到禪宗的影響外,也來自衍聖公府的啟發呢?第二,討論到新道法的出現問題的話,新道法雖然都能追溯到張天師,但其匯總是由龍虎山完成的。那麼龍虎山的匯總工作是如何獲得官方的承認的呢?
張雪松副教授也提出了三個問題,第一,宋代是江西發達的時代,江西變成了經濟和文化的中心,隨著商業的發展,可能也有很多宗教商品發展起來。商業的發展是不是可能將張天師的信仰更多的帶了出去?第二,從正統道教的角度來看,二十四治之前都可以上章,後來“二十四治”這一概念走出四川,其中蘊含的道教權力是怎麼壟斷到平陽治,後來又壟斷到龍虎山,這個過程是怎麼完成的?第三,關於張天師神格的問題,有一種可能是南方地區當地的土著信仰在某時被賦予了張天師的名頭,最後這些東西融合在一起,關於張天師的信仰壟斷是否有可能不是漢族的東西,而是少數民族土著的信仰,借漢族的宗族傳統最後形成了一種壟斷?
此後,也有一些老師和同學針對講座內容向高萬桑教授提出問題,高萬桑教授耐心回答了問題並和大家熱烈的討論。值得關注的是,本次講座的內容來自高萬桑教授最新專著中的一章,相信在高萬桑教授的新書中,他對於這個問題會提供更為詳細的解釋。
感謝廣東四會六祖寺對本次活動的支持!